“四川峨眉山”在我的老家、旧称湖南宝庆府一带,用来借代极遥远又神秘的地方。 一位出门回乡,乡亲问去哪里了。他若回答“蛮远蛮远的地方”,乡亲多半会跟一句,“有好远呀?莫不比四川峨眉山还要远?”一位母亲要揍调皮的孩子,孩子飞也似地逃跑,母亲追赶着说:“你走你走,看你走多远,能走到四川峨眉山去?” 少年时我们兄弟很难料到,我的弟弟、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真的去了峨眉山,并在此娶妻生子,算是把根扎在这个遥远的地方。 某年某月某日,成都到峨眉山的城际列车驶入终点站,弟弟开车接上我,对我说:离午饭还早,要么我...
“四川峨眉山”在我的老家、旧称湖南宝庆府一带,用来借代极遥远又神秘的地方。
一位出门回乡,乡亲问去哪里了。他若回答“蛮远蛮远的地方”,乡亲多半会跟一句,“有好远呀?莫不比四川峨眉山还要远?”一位母亲要揍调皮的孩子,孩子飞也似地逃跑,母亲追赶着说:“你走你走,看你走多远,能走到四川峨眉山去?”
少年时我们兄弟很难料到,我的弟弟、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真的去了峨眉山,并在此娶妻生子,算是把根扎在这个遥远的地方。
某年某月某日,成都到峨眉山的城际列车驶入终点站,弟弟开车接上我,对我说:离午饭还早,要么我们去一下万年寺?
这是我第三次来峨眉山,前一次已是十多年前,那时成都到峨眉的高速公路似乎都没修好,我只是去过报国寺、清音阁,而未到过万年寺和金顶——人说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具体而言是在万年寺。不到万年寺不算来过峨眉山。
细雨霏霏,弟弟驾车走在山道上,这道路他十分熟悉。半个多小时车到了万年寺下面的停车场,购票坐索道再往上面走。此时节正是峨眉山旅游淡季,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整个索道站只有我们兄弟俩两位游客。在我走进一个缆车时,一位老妪跟着进来了,然后热情地攀谈。
去万年寺的索道真长,差不多要坐半个小时,索道下面是还在开放的杜鹃花。缆车中老妪说她是索道站旁边农家乐雇佣拉客的,估计也给寺庙拉香客分成,她一再鼓动我俩去万年寺外买香烛。
弟弟说,我就是峨眉人,不用你介绍。弟弟一口当地腔,而我则说在南方人听来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老妪听说我俩是亲兄弟,半信半疑地说:长得是像兄弟,可是讲话怎么不一样呀。我弟弟回答说,我们三兄弟连身份证上的地址都不是一个省的。
十八岁离家远行,是我们兄弟三人共同的命运。
长兄十八岁那年,因为高考落第,不愿再复读,当兵去了广西桂林。一年多后考上军校,在石家庄读了几年书,毕业后仍然回到桂林原部队。然后职务慢慢地升迁,在当地娶妻生女,快四十岁时转业到当地一个机关做公务员;弟弟的人生轨迹和兄长差不多,十八岁那年拿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到了峨眉山一个后勤仓库当兵,后来转了士官,娶了当地女子为妻,生了个儿子,然后转业留在当地。“少不入川”,果然,此地有美景美食美女,年轻人来此,多乐而不返乡。
相比较而言,我更幸运一些,十八岁考上北方一所大学,然后分配到北京,在冠盖满城的京华,一留已是二十二年,说是“客居京华”有点矫情了,因为故乡已成了他乡,而京华便成了家乡。
缆车到站,我们走向万年寺的山门,雨下得更大了。那位热情的老妪非得把她的雨伞给远道而来的我,我只能婉拒。
万年寺隐藏在一片茫茫似烟非烟的白雾中,二十米开外都看不清庙宇的轮廓。和北方特别是京师的寺庙讲究飞檐斗拱的气派不同,万年寺更像是一个南方院落式的民居,板壁、黑瓦,在潇潇雨中宛若一幅水墨画。寺庙大门一幅录弘一法师箴言做的楹联深得我心:“涵养冲虚便是身世学问;省除烦恼何等心性安和”。
在一派西蜀格调的庭院中,供奉普贤菩萨像的无梁砖殿,风格显得独特。这座殿是仿印度热那寺建筑,采用四方形穹窿顶塔式结构,寓“天圆地方”之意,和中国式用木梁搭建的“人”字屋脊大不一样,浓浓的天竺风。
细雨已打湿我的头发和外衣,只好在结束对大雄宝殿的拜谒后,匆匆坐缆车下来。为酬谢那位老妪一路的讲解——尽管这些讲解对我而言并不需要,我俩在她的饭店里费币96元,吃了一顿味道还算不错的午餐。
第二天是周六,大清早我和弟弟、弟妹,开车驶向金顶。一路是曲径通幽,车到0公里处,换景区的大巴车。往上走的路更险了,车走了一刻钟后,看窗外的草木已裹了一层薄薄的雪,金顶昨晚一夜飘雪。车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总算到了目的地。我们先行一段山路,再坐到金顶的缆车。
缆车穿过一片云雾,眼前突然出现金灿灿的阳光。太阳照射在银装素裹的树林上,有些耀眼。缆车里一片欢呼,庆幸我们的好运气。金顶雪后初晴的好天气,一年碰不到几回,竟然让我们碰到了。
走出缆车,我们迫不及待地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一个平台上,举目一看:阳光明媚,普照在每一个人灿烂的脸上,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云彩在哪里呢?在我们的脚下,浮在整个金顶的四周,云海茫茫,如大海一样宽阔,远处的几点山峦露出来,就如几个小岛。
我想神话中的蓬莱琼岛,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金顶上矗立着一尊高大的普贤菩萨的四面造像,菩萨骑着四头大象,慈眉善目,对着东、南、西、北的云海。虔诚的信徒,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向礼佛之路。
四面菩萨像的身后,便是华严寺和金顶寺。在金顶寺后面,能够看到更为神奇壮观的云海。这便是在许多传奇小说里写到的舍身岩,万仞深渊下,是白茫茫一片云雾。一只松鼠,爬在岩石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然后“嗖”地一下奔走了。它不用担心坠下舍身崖,这真是一只得道的松鼠。
雪霁的峨眉山金顶,真是尘世间仙境。白雪裹着树枝,阳光照耀金佛,诵经声忽远忽近,四周云涛翻滚。
但是,我终究要离开这仙境。下山的途中,碰见一群猴子,大大咧咧地蹲在屋檐上、树枝上,吃着游客们供养的食物。做一只峨眉山的猴子也真是快乐,他们比北京动物园的猴子自由自在得多,峨眉山就是它们的花果山。
我曾经思考过多次,为什么老家要用“峨眉山”借代为遥远的地方?而不是说北京、广东、福建甚至东北、西北诸省的山川?单从距离论,老家到峨眉的距离一千五百多公里,比到北京还要近两百多公里。但是从心理上而言,去四川峨眉山比去北京远得多。我的母亲便是如此,到北京她从来不觉得很远,一说去小儿子所在的四川峨眉山,就说“太远了,太远了”。这当然和交通便利有关,自古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去京师多是通衢大道。
这次上峨眉山,我似乎明白多年的疑问了。四川峨眉山在交通不便的古代,确实很遥远,但老家人将其借代为“极遥远又神秘”的地方,很可能和清初的大移民有关,湘中通行的民间俚语多形成于明清两代。在清初,湖广向四川大批移民,康熙朝开始,湖广移民入川最多的是我的家乡宝庆府。
我翻阅族谱,也印证了这段大历史。二十几卷族谱中专门有一卷为《迁徙志》,记载吾祖在洪武年间迁徙到湖南宝庆府以后,各房的人再向外地迁徙的去处。族人去了四川后,如果能活着并安顿下来,一般会写信回老家向亲人报告,于是他们的迁徙地便写进了族谱。康熙初年后,大批族人迁往四川的重庆府、夔州府、成都府、叙州府、潼川府、嘉定府等地。
属于嘉定府管辖的峨眉山应当是宝庆一带的人迁徙到四川的一个地标。过了峨眉便是雅安,是与藏区交界的地方。我猜测最大的一种可能是,清代的宝庆府人,包括我的族人,往四川迁徙到峨眉山一带,就是走到了最西边了,不会再往西进藏区。于是,“四川峨眉山”便成为“极远又神秘”之地的借代词。
我老家的族谱已经是第五次修订了,我家三兄弟亦载入《迁徙表》。“某年迁广西桂林”“某年迁北京”“某年迁四川峨眉山”,几行字,便凝固了兄弟三人的人生足迹。